“原稿纸不到两页,算起来不过六百字,”周如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这样少?这个地方很宜于写作。”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谁知刚刚到这里,就遇见了她,”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我劝你还是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吧,同她结婚好了。
我看你已经入迷了。”吴仁民看见他笑起来,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他会改变主意,便又
诚恳地劝他,希望他走幸福的路。
“这个我还不能够决定,我的问题很复杂,须得有长时间的思索才可以避免他日的后
悔。”周如水的脸上依旧没有坚决的表情。
“你已经想过好几年了,”这许久不说话的陈真忽然站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依
旧像现在这样地没有结果。你的所谓的良心,好像一个纸糊的灯笼,戳破了是不值一文的。
这良心,仔细分析起来,就是社会上一般人的毁誉……你想着怎样做就不会引起社会上一般
人的非难,甚或会引起他们的赞许,于是你就自以为得到良心上的安慰了。你是没有勇气的
人。你没有勇气和现实的痛苦的生活对面,所以常常逃避到美妙的梦境里去。我不像你,我
要在痛苦的现实里生活下去。你以为我对我的父母就没有一点爱吗?你以为我是一个残酷无
情的人吗?不,绝不是这样,我也很知道爱我的父母。
然而我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我只有一个爱我的父亲。在十六岁离家的时候我也流过眼
泪。不到两年父亲死了,家里接连来了几封电报叫我回去,我也不理。我这样做自己也感到
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这个身体是属于社会的。我没有权利为了家庭就放弃社会的工
作。我不怕社会上一般人的非难,我不要你所说的良心上的安慰,我和你是完全两样的人。
但是我也有我的满足。我把我的爱,我的恨,都放在我的工作上,将来有一天我会看见我的
成绩,我的爱和恨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他说这些话,态度非常坚决,他的紧握着的拳头像
铁块一般。他挺直地立着,显得非常有力,好像是一座塑像。
“你也许有理,”周如水含糊地说,因为他觉得他没有话可以驳倒陈真了。他一方面是
感动,一方面又是痛苦,他不能够看着陈真把他所崇拜的良心分析得那样不值钱。
“真,你和他谈这些有什么用处?我们愈对他解说,他就愈弄不清楚。”吴仁民把周如
水的话通盘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辩论下去,也不会有什
么结果。他有些可怜周如水,但是他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使他们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说话
时还带了一点怒气,然而这怒气已经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这个人服的不是理论,是事
实。我们的话他听不进去。但是张若兰,她也许有办法……”“张若兰?哼。我就不相
信,”陈真冷笑一声,打断了吴仁民的话头。他还想说下去,房门上忽然起了短而轻的叩声。
“她来了,”周如水站起来低声说,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带一点激动的笑容走去开门。一
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飞走了。
房门一开,外面现了张若兰的苗条的身子,她温和地微笑着。
“原来这里有客,我不打扰周先生了。回头再来吧,”她刚要走进房间,看见里面有男
人的背影就停了脚步迟疑地说。
“不要紧,请进来。都是熟人。陈真和仁民你都见过。请进来坐坐吧,”周如水听说她
要走,就慌张起来,连忙殷勤地挽留道。
张若兰也不再说话,只是唯唯地应着。她走进来,和他们打了招呼,便在一把桃心木的
靠背椅上坐下,正坐在陈真的斜对面。
“好久没有看见密斯张了。前几天在剑虹那里听说密斯张搬到这里来祝瑶珠很想来看
你。本来她在家里很闷,也该到外面玩玩,只是她这几天身体不大好,所以没有来,”吴仁
民看见众人不开口,便客气地对张若兰说。
“要吴太太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倒不敢当,”张若兰客气地回答,她的脸颊上因微
笑现出了酒窝,这把周如水的眼光吸引住了。周如水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颊。但是
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她只顾说下去:“我早就想到你们府上去看吴太太的,只是我忘记了你
们的新地址,前两天才从剑虹先生那里问清楚了。”歇了歇她又问:“吴先生近来还在写文
章吗?好久没有在杂志上见到你的大著了。听剑虹先生说,你近来在翻译一部《法国革命
史》,很用功。”
“那不过刚刚开了头,近来因为瑶珠身体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
“吴太太的身体素来不大好,应该多多休息。近来没有什么病痛吧?吴先生,你最好劝
她到这里来住几个月,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张若兰恳切地说,她很关心吴仁民的妻子的
健康。
吴仁民感谢地看她一眼,然后说:“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身体弱。不过她有一
个坏毛病,她爱操心。无论什么事情,她总要亲手去做,一点小的事情,也不肯放过。她对
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劝她,她总不肯听我的话。她的固执就和陈真差
不多。陈真拚命摧残自己的身体,我们劝他,他也不听。他这个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吴仁
民觉得自己的语调渐渐地变得伤感了,便突然把话头拉到陈真身上,同时又望着陈真一笑,
使听话的人忘记了瑶珠的事情。
“你真正岂有此理,居然当面骂起人来了。”陈真带笑地接嘴说道。
这一来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