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群人疯了,世界也疯了。她想着,可能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保持着清醒。
那段时间里她被批斗,被游街,也被翻来覆去的审讯,可她一点都不感觉害怕,因为她没有什么可在意的,所以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她什么都不害怕,因为她心口长着一棵树,树干高大,树皮坚硬,能为她抵御一切外来的伤害,让她的心可以安稳的,鲜活的被包裹在中间,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
她屋里那床鸳鸯被让人扛了出来,当着她的面儿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连眉梢都没有跳一下,反而还有些高兴——她想说等着男人回来,她就可以自己亲手做上一床了,比这床还大,还红,还漂亮,续着厚厚的棉花。
她很听话,也很安静,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话说,那群人翻来覆去的审问了她很久,最后可能是觉得在她身上实在找不到什么满足感——因为她太安静了,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
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角色,所以她从改造的牛棚里跑了出来。
她一个女流之辈,对于什么家国党派完全没有印象,所以能跑就跑了,心里也没有什么负罪感。
可四合院是回不去了,她趁着夜色溜回去,然后在院中那棵长青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珍而重之的揣好,然后离开了北平城。
她一路向西走,路过了高山和河流,她路上吃了很多苦,没有钱,也不认识路,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除了用两条腿迈步以外不知道任何事情。
但是一个人只要不想死,她总是可以继续活着的。
她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处满是黄土荒凉地方落了脚。
这里贫穷,落后,除了满天的黄沙和干枯的大地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可她很满意。
她寻了一处无主破旧的小屋住下,然后将怀里一直揣着的树枝插进了院子的土地里。
这里没有桃花,也没有长青树,也不会下雪,可她就这么住下了。她想,那些事情可以等一等,等到男人把这场仗打完,回来之后他们一起去看。
黄土高原的半空中经常响着嘹亮的信天游,歌声来自四面八方,不知道出自谁的嘴里。
她住的地方离人群很远,只有在实在需要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她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一去,其余时候都窝在自己的小院里。
她在这个地方一住就是十几年,每天早上推开房门,入眼的就是广袤的平原和辽阔的天空,她以天为友,以地为伴,孤单的生活在天地间的茫茫一点。
其实细细算来,她这一生,无非就是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的过程,每天无事可做,她的空闲时间一抓一大把,她将之用来发呆,回忆,和幻想男人回来之后的日子。
她就那么一天一天的想,偶尔也会觉得无聊,会想念北平城里那些裁切整齐的丝线和绣布,还有她绣了一半的翠竹图。
她想着想着,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于是艰难的从小木凳上站起身,她的关节得了病,时时疼得厉害,腰也不能久坐。其实近日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的开始咳嗽,胸口里面有时候也疼的厉害,不过她不太在意,总觉得忍忍就过去了。
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的挪到屋里,顺着床沿躺下去,准备眯上一小会儿。
眼睛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时候她听见院门吱呀的响了一声,她支起身子去看,发现院中那根枯死的树枝上影影绰绰的露出了个小绿芽,然后缓慢的,虔诚的绽成了一朵粉红色的花朵,而且树枝旁边,还模糊的站了个人影。
——她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面。
男人步履匆匆的跨进来,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烟草香,混着火药的味道熏得人鼻子疼。他显得有些憔悴,却并不显老,他走进来,冲着她笑了笑。
她像无数次在回忆中做过的那样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为她买了份糕点,亦或是别的什么小东西一样,她无比熟捻的招呼他:“你回来了。”
“嗯。”男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沿边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底白花的布包,小心地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只精巧的桃木梳子。
男人拉过她的手,将木梳放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感觉尖锐的木齿扎进了手心,她用拇指摩挲着木梳上的桃花轮廓:“……真好看。”
她摸了摸男人的脸,作势抱怨了一句:“可是这场仗,你打的太久了。”
男人把她扶起来,搂进自己怀里,双臂在她身前圈成一个圈:“……嗯,是难打了些。”
“不过你回来就好。”她把头倚在男人肩膀上:“……其实啊,我不但会唱霸王别姬,我还会唱别的,也很好听。你走的那天,其实我想唱些别的戏给你听的。”
“那唱吧。”男人嗅了嗅她的头发,将手臂收的紧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思索,张嘴便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她年纪大了,嗓子哑了,气也不如以前长,可她唱的很认真,男人搂着她不发一言,也只默默地听着。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搭上了男人的手背。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班若波罗!”
她有些微微的气喘,面色有些泛红,带着满足淡然的笑。男人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唱的好听,你也好看。”
“骗人。”她指着自己的手给他看:“我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她圈起身子往男人怀里拱了拱:“可是我现下有点困,没有精跟你争论这个,等我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