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那军官屈膝矮身,带着那娘亲的手,一同瞄向鞑子的背心,附耳道:“看,这些人也有家室、有妻小,相比家乡也有人等着她们回去。咱们这一箭射下,世上便要有人哭”
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不敢放箭。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那娘亲浑身战栗,满面犹豫,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渐渐的,平野上的胡虏城了小小一,那娘亲终究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人?”
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他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
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
这批武官不必塞外盗匪,各个有名有姓,只消告上官府,便是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那军官却也不怕,只淡淡地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便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
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七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便又扶起妻子,低声道:“你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更显得羞中带怯。
这白璧暇约摸三十出头年纪,风流飒爽,相貌也甚英俊,自能掳掠妇人芳心。他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了伤药,交给海生、碧潮。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天幸完好无缺,已在熟睡,想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取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 孟姜女”三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子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子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旗下掘了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 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了头,道:“永乐朝。”这是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
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了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将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伤,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之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对方答话,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子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子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好名字……”猛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