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御敌。（国困至此而人心不离，便知蔡国尚无灭亡之道。）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弃疾入城，抚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灵王（芈围）处报捷。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几，归生死，朝吴遂留事弃疾。此周景王（姬贵）十四年（-531）事也。

时灵王（芈围）驾已回郢（湖北江陵），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在今荆州府松滋县。）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只看此语，便知只是个下品邪鬼，不是甚么正神。）既觉大喜，遂命驾至九冈山。适弃疾捷报到，即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杀以祭神。申无宇谏曰：“昔宋襄（子兹父）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辙！”灵王（芈围）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岂复成人语？）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理势必然，无足疑者。）遂告老归田去讫。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灵王（芈围）以为忠，乃释而用之。（可见忠臣原有便宜处。）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蔡般从死者七十人，洧父在内。）阴怀复仇之志，说灵王（芈围）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今王奄有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灵王（芈围）悦其谀言，日渐宠用。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音郎。东不羹城在河南舞阳县章化乡前后古城村。西不羹城在河南襄城县范湖乡宋庄尧城岗上，也叫尧城）城，据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强于楚，（这却果然，但只恐自己家内尚有强者耳。）指顾可得天下。召太卜将守龟（国有大龟，藏于府库，以卜大事，故曰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灵王（芈围）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太卜爇[ruò烧]龟，龟裂。太卜曰：“所占无成。”灵王（芈围）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说得轻巧），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正是，不如早死之为愈也。）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灵王（芈围）乃悦。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姜杵臼）之命，修聘楚国。灵王（芈围）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欲张国威，岂在耻辱邻使，且耻辱贤使乎，只以自辱耳。）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狗才算计。）灵王（芈围）大悦。薳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湖北江陵）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白日关闭城门，亦非吉兆，一笑。）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窦，宽然有余，何用启门？”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若论熊虔所为，也只好算做狗国，平仲便走一遭也无妨。一笑。）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芈围）。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就中一后生，先开口（是个后生，自然孟浪。）问曰：“大夫莫非夷维（莱地名。山东高密）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成然，食采于蔓。）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只讲兵甲货财，便是后生孟浪语，开首一人，其语如此，便知不是平仲敌手。）何自桓公（姜小白）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文（姬重耳）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嬴任好）强盛，子孙遂弱；庄王（芈旅）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妙在并说他家，使他自家没趣。）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虽未必果然，说得却有地步。）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驳得倒。）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亦在祖宗上说还他，机锋恰好。）成然满面羞慙，缩颈而退。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当面抢白，其语更恶。）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阳丐字子瑕，乃穆王（芈商臣）之曾孙也。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姜光），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昵。婴虽不才，何敢厕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自是正理，不是强词。）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