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晟一句为国破贼,却是说到了苏虞的心坎上。
桓长史在仕途里摸爬滚打多年,说不上七窍玲珑心,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打磨的通透,有了苏虞这一笑,他装作随口问了几句,见苏虞在报效朝廷,擒获敌酋的话题上兴致盎然,便顺藤摸瓜,多加攀谈,让苏虞打开话篓子。
“江左武烈皇帝千兵平周毅之乱……”“王导舌辩群儒,扶社稷于倒悬……”“祖逖击鼓渡河,刘坤百世传芳……”话篓子一开,平日憋久了的苏虞可止不住了,对着南朝各英雄的事迹滔滔不绝,黑色的瞳孔里满是赤诚。
“嗯嗯额…”“对……““很厉害吗?……““是,我去看过他的墓。
”桓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不动声色的衔接话题。
套话这事,最好的是静听别人的表达。
“桓将军,我听闻,哪怕是隋朝那位好妇人之风的新皇,也时刻强调忠,孝,仁,义。
”“生在世间,人若不知忠诚国家,恐怕什么也不是了。
”【忠诚啊】桓晟摸着腰间藏匿的迷药,刑具,暗暗咂舌。
诚心诚意的,桓晟自认为不过小小军吏,总有些本事,在先晋侨民横行的淮南,日子过的和小民无异,哪能和山上日日年年吃豪右供奉仙家们共情?一辈子打了柔蛮,还有提防北军,回了南边,又要面对先晋侨民和作威作福,同气连枝的本地豪右。
一个苦兵户,成天对淮南烟雨百里画楼眼馋,自作多情,可惜这身本事君不贤,臣奔他国。
父不意,子投他乡。
三十四岁的桓晟,抬头望去,见青春年少的苏虞霞光中翻起的裙袂染着金边,如凤尾般飘动,清晨懒散的光晕里,让桓晟幻视到她明日必将迎接的惨淡收场,全是自己三十岁的影子。
【大功勋阀世应难,择木良栖仰圣科。
】三十岁的桓晟失手被俘,男人就跪在袍泽的尸堆里,涕泪横流,向隋朝那位雌雄莫辨的年轻皇帝,高呼英雄天子。
忠诚一文不值,三十的桓晟的悲惨的匍匐,只是在周边血水的倒映中,看见自己二十六岁彷徨迂回的模样。
【边戎几人传旧事?画楼无日有新歌】戎守边关,雪夜披甲,二十六岁的桓晟为愁苦而死的老将吴明彻修了座孤坟,高山勒马,羡慕的瞧见城中名士,在噼里啪啦火堆中举酒邀歌,放浪形骸。
二十六岁的桓晟就在那,深情的勾勒着自己二十岁,跟随江洲亭侯吴明彻将军北伐,兵指黄河的动人画面。
【长鲸潜低波涛阔,铁弩暗兵草木多】二十岁的骑将桓晟意气风发,轻刀快马,孟津港口,欢呼渡河。
全然没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因为金陵城里,大人物争权夺势产生的无谓北伐。
吴明彻接连胜利,离邺城一步之遥,终粮尽而归。
【莫笑英雄空报国,不堪回首暮烟萝】二十岁的桓晟,被吴将军许诺了下一次北伐,必封候拜将。
他当时欢喜的回忆着自己十八岁励精图治,勤学苦练的英勇姿态。
……“桓将军!”十八岁,朝气蓬勃的少女苏虞眉梢轻挑,采飞扬,抱住十八岁的桓晟拥抱过的风,说着十八岁的桓晟曾说过的话。
“诸夏文武,可还能焚烧黄金帐,勒马祁连山?“……“世界上最温柔的瑶光泼洒在仙子的侧颜,乌黑盘绕的秀发和细长睫毛被照射出旧时光滤镜似的奶杏,将本该美若天仙的光泽肌肤折出夸张的圆润光弧。
睫毛微抖,熏黑的双瞳在大日的晨曦下闪着明晃的天籁。
“诸夏正遡,何时能渡河?”……面色僵硬,桓晟对着似曾相识的问题,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
三十四岁的桓晟站在人生的残阳里,十八岁的苏虞和十八岁的桓晟融为一体,像灿烂的太阳,齐声质问。
“诸夏正遡,何时能渡河?”三十四岁的老汉突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作答,亦不想轻描淡写的把这个问题用拙劣的话术糊弄过去。
……干枯的时间。
三十四岁的桓晟,又一次沉浸于苏虞精致的琼鼻,柔腻的小手,轻
盈敏捷的腰肢,以及她身后滚圆的,温和的太阳。
南陈戎蛮府长史…不,大隋武备司的新任侍郎,潜伏在庐州城的隋军拳将桓晟,眯着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依旧如十八岁般轻盈的筋骨,不能成为自己残留住青春年岁的实质证明。
“这法阵很是精妙,还请桓将军召集城中的风水军吏,我来当众讲解一番,让军民一同布阵。
”苏虞笑着摇了下桓晟的肩,她只觉得这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老叔,颇有趣味,做事牢靠,公私分明,体内气血也是一如少年朗般赤诚雄健。
就是人呆了点。
桓晟抿着嘴,还是将视线从逐渐上升,从热烈的太阳光前移开,回看起虽满是污秽泥浆,可生气勃勃的山间草地。
太阳的每时每刻,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火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人不是太阳。
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你们渡河吧,我先run了。
”桓晟望向风流倜傥,目放精光的仙子,冥冥中看到了十八岁,满身赤诚的花。
自我厌恶,自我反感,自我嫉妒。
似乎是为了逃避现实,他突然对苏虞有一股猛烈的,丑恶的毁火欲望。
桓晟引气下沉,聚阳下奔,强行降下心火:“仙子且去堡内换套常服,我为你备好了朝廷的衣裳,为军吏展示阵法时,还请披上官袍,显正官威严。
”桓晟拿捏着腰间的粉尘,和诡异妖肉的控制器。
那是隋军联络给她的,专门克制仙人体制的妖兽,已经被安排在被苏虞备好的官袍中。
本来还想着怎么让高高在上的仙家心甘情愿的披上那最丑恶最污浊的脏臭玩意,现在想来,他便是不劝,苏虞也会兴高采烈的去摆弄象征了权贵门豪的抹布。
白痴桓晟无悲无喜,言语间假惺惺融入了些许长者般的慈爱,“请仙子随我去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