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重要问题是“缺钙”问题,比如很多“小女人散文”,“生活随笔”,还有很多“少年作家”,精致,漂亮,好看但不耐看。缺钙的人不可能长高长壮,缺乏大本大源的草木不可能长成苍天气象。这个问题在九十年代的散文界很明显,已被广泛关注,并得到一定程度的矫正。另一问题还没有得到注意,那就是文学中的少年气象,值得弘扬。人们动辄强调“成熟”,批评人的时候常用的词就是“不成熟”,成熟当然没什么不好,可过分的、过早的、刻意的成熟,未必是好事,成熟的极致就是衰老的开始。盛极而衰,这是常识常理常情。五四以来一直这样,作家常常“成熟”得太早,有一股子老气,缺乏那种青春的活力、锐气、冲击力;在一般的批评家和读者中,也习惯了这样一种口味。诚然,中年作家在学养、阅历、功力上都极其深厚,是青年人无法企望的。但中年有中年的长处,青年也有青年的优势,那种锐气、那种激情、那种锋芒,是别的年龄段很难再有的。我在这里不对两种散文作高下的评判,只是说,仅仅有“中年文章”是不够的,仅仅欣赏中年散文也不够的。中国人素有“不悔少作”的追求,自然也就有“悔其少作”的心病,没有几个人在功成名就后愿意、敢于翻出自己的年轻时的作品来示众。其实,又何苦呢?年轻时候的作品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当初的“幼稚”,又何来日后的“成熟”。
相对于现今文化界的氛围来说,强调“少年气象”还是很有必要。我这么说,不仅因为我个人还算年青,而是散文创作界确有那么几分老气,这是不应有的。呼唤“少年气象”,是要有一大批更年轻的后继者涌现出来,如果后继无人,散文真会是后果堪虞。真希望有更多的年青人热爱文学,这会给人归宿。不是当作职业和工具,甚至也不仅仅当作爱好,而是当作信仰,当作生命的一分子。能这样,就好了。
“中年散文”、“少年气象”,其实散文还有另一个视角。我们说“诗人散文”,“校旱家散文”,或者“学者散文”,可是有“散文家散文”的说法么?没有吧。可见真正优秀的散文不应该是一种“纯种”,或者说,真正纯粹或过纯的散文,很可能不是最优秀的最有原创力的散文;同样,过于纯粹的散文家往往不是第一流的散文家。是的,“杂交”。文章的优势就在于此。纯种的东西,肯定一代不如一代,混血儿永远是最漂亮的。
就我个人的审美趋向,我认为那些特漂亮的散文往往不出自专业散文家之手,常常出自诗人和校旱家之笔。诗人散文既要求内容,也要求形式,诗人散文与诗人相通,诗歌永远求新,“写诗就要像避免瘟疫一样避免雷同”,与人不同,也与己不同。要么不写,要写就写他人写不出来的。诗人散文的意义就如诗歌一样,诗人比作家要高半个规格,他永远是抵抗世俗的急先锋,永远在风口浪尖。有史以来,最早的、最多的、最扛鼎的散文家大都是以诗人为主的。张承志虽是校旱家,其散文不是校旱家散文,而是诗人散文。他骨子里是个诗人,他写校旱、做学问,就是不把散文当主业,这样一放松,反而写的更自我,也更真实。同样,鲁迅的诗人散文,如《野草》。
散文是边角料,作者必须要有另一角色。散文家应该是一个业余的角色,而不是一个职业角色。散文是业余状态而不是职业角色。
散文的两个原则,一是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二是有难度。另类、超常规,不易甚至不能被模仿。要成为一流散文家,至少需要在知识结构、修养、阅历等某一方面有不可比拟的卓绝之处。
诗歌是对形式要求较严谨的文体,形式上的革命就是内容上的革命,比如从旧体到白话就是一个转变。散文呢,则是很宽松的袍子,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散文的特点,在于百川归海,在于易学难工。它对任何潮流都不拴死,任何潮流也就难激起浪花。散文的核心力量,是具有圣感、最不易被世俗化的诗人散文。作者注定是站在时代、文化或人性的至高点。诗歌不断含有革命。它是脱缰野马,永远挣脱传统和体制(含诗歌体制)的束缚,不可能根据固定轨道走。诗歌永远是野生动物,散文是圈养动物。诗人散文是脱缰野马跑到别人圈中被圈养。这就给散文这块自家园地带来一丝野性。诗歌确实有些野。那种浑然天成,有鬼斧工之感。有些港台小散文不仅不是一般圈养动物,而且是宠物。我对宠物式散文不感兴趣。相反,我个人更爱野路子的散文,反常规散文,甚至迷路的散文。它在奔腾中逃离主人的怀抱,找不到归途。这种绝境之美是散文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