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帕米尔高原(即所谓“西逾葱岭”),故叶城、莎车、疏附、阿克陶、乌恰、塔什库尔干,沿途遗存古堡、古驿站。另外,估计自东汉开始,丝路又出现第三条道路,即新北道,从吐鲁番、哈密、吉木萨尔到伊犁河谷,再到巴尔喀什湖沿岸和今独联体各共和国,都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因而又叫草原丝绸之路。玄奘西行取经,出玉门关,先到哈密、高昌,走丝路北道抵达佛国天竺(印度);满载而归时,经过阿富汗翻越帕米尔高原,没再走原来那条路,而是经过于阗,缘丝路南道返回长安。西域的古道,运送过玉石、丝绸、食物、商旅、兵马,也运送过宗教的经卷——这条欧亚的交通大动脉,对各个国家、民族的文化起到“混血”的效果。我想,一个歌唱西域的诗人,应该是诸多文明的共同后裔,是美丽的混血儿,他必须勇于打破原先的血统,改变自己精上的血缘关系——复杂,比纯粹更有意义,也更有魅力。带着这样的念头,我也走上丝绸之路了,我开始自己的《西游记》,我不是去取经的,而是来寻诗的。诗是我心目中的圣经。在这条不太押韵的路上,我一会儿把自己当作张骞、班超、玄奘,一会儿又想像自己是喀喇汗、成吉思汗或马可·波罗……这是诗人的特权: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化身。
忠实地再现西域是不可能的,因为时光拒绝倒流。但比再现西域更难、更有意义的是创造一个属于你的西域,这是汉武帝曾经渴望的丰功伟绩。虽然加倍地艰难,反而赢得了某种新的可能性。你发现做梦是实现理想的最佳途径。于是你写的诗带有呓语的性质。脑海中的王国令你激动不已。一个被替换了的西域,也在考验着造梦者的爆发力与忍耐力。作为酷爱怀旧的人,你几乎很少生活在现场。即使出现在车站、机场、人群中,也像影子一样若有所失。你的生命停留于过去,只不过有一部分已提前抵达了。而这一部分仍不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拉力。你认定丝绸之路的起点,是地图上无法标明的——它来自于第一只蚕的嘴角。而这只蚕必须是一只会做梦的蚕。它把一条路绵延不绝地吐露出来。它把梦给做大了。大到了不仅历史而且现实都成为其梦境的一部分。还有比梦更具备原生态、原创性的创造吗?今夜,我在纸上吐丝!纸是我的桑叶。
成吉思汗西征,兼并了中亚和南俄,把钦察草原分给长子术赤,伊犁河流域、河中地区、焉耆以西直到咸海地区分给次子察合台,天山北路的塔城、额敏、和布克赛尔、阿勒泰等地和蒙古高原西部分给三子窝阔台,成吉思汗领地即蒙古中心地区则由幼子拖雷继承。其后蒙古帝国又进行过两次西征,一次进抵奥地利和意大利国境,另一次攻取了伊朗、巴格达、叙利亚。在漫长的战线上,西域成了重要的补给站。蒙古军正是以西域为跳板正向世界的,“大约占据了世界三分之二的开化地区”。据校旱家高建群说,西域大地上所有那些重要的地理名称,都是以蒙语来命名的。阿尔泰山意为“盛产金子的山”,阿尔泰山第一峰奎屯山是成吉思汗命名的,意为“多么寒冷的山”,奎屯山西侧的哈纳斯湖也是成吉思汗给起名的,意为“美丽的湖泊”,这一带曾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场。天山与阿拉套山的夹角,赛里木湖畔的博尔塔拉,蒙语为“青色的草原”。呼图壁蒙语的意思是“高僧”。在新疆,我发现许多山的名字中出现“塔格”,譬如慕士塔格山,库鲁克塔格山,觉罗塔格山……“塔格”是蒙语“山”。乌鲁木齐,现在谁都知道了,它的意思是“美丽的牧场”。不仅新疆如此,甚至俄罗斯境内的“喀山”、“克利米亚”等,也都是蒙语命名。高建群觉得成吉思汗这个人物真了不起:“他是不朽的,那些地名像纪念碑一样,是他所以不朽的最可靠的保证。”西域,一度成为成吉思汗的子孙们的天下。即使今天,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在和布克赛尔,在阿勒泰,我随时都可能碰上他的后裔。我从这些蒙古族牧民的面容、情,看到了成吉思汗的影子。成吉思汗,如果我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话,一定会请你也给我起一个蒙语的名字。额尔齐斯河畔,你的一位后人,一位蒙古族诗人,倒是送了我一个笔名:“查干朝鲁”。大意指“白色的石头”。我要这么用来称呼自己,你同意吗?同样都是男人,你的霸业令我可望而不可及,但我说句狂话吧:我要用诗歌来完成你的刀剑所无法做的事情!
“别人都在面向全球化了,你在干什么?寻找一个日趋遥远的‘西域’的背景?别人都在忙着挣钱,你还在写诗?别的诗人都在‘用身体写作’了,你还在抒情?”我是一个保守的人,当周围的写作纷纷追求另类,似乎只剩下我在原地踏步,我忽然发现,自己反而成了另类中的另类,或真正的另类。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做一个当代的诗人——没有桂冠?没关系。没有朋友,没有读者?没关系。没有一张纸,没有一杆笔?没关系。诗不见得非要写在纸上。不见得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之所以写它,仅仅在于:我自己想读到它。自己的期待,只能由自己来满足。只要自己觉得自己像诗人一样活着,就足够了。诗,说到底是我所选择的活法。为了不使这辈子与大多数人雷同。我写自己的诗,为了不与别人雷同。我就这样找到了西域——作为自己诗的故乡,而不只作为一种写作题材。应该说,西域就这样找到了我——它在我脑海中刮起了飓风,命令我歌唱!不要以为一个写作者被一种题材给套住了,其实我在借助它的力量——给自己松绑。面对西域,我产生了久已消退的激情,并且恢复了想象的自由。简直像获得一次新生!长达8千行的大型组诗《西域》,就是在一年时间里,一口气写出来的。这一年,我分成了两半:我的身体生活在北京,我的想象生活在西域——而后一种生活注定将更有价值。还有谁会这么写作、这么生活呢?埃利奥特*温伯格在编选一部美国非主流诗选时说:“在一个所有诗人都是局外人的社会,这里的大多数诗人都是局外人的局外人。”说实话,这也正是我的理想:做一个区别于其它诗人的诗人。诗人相对于世俗社会而言原本就是异类,但我不能满足于此,我还要做异类中的异类。因为诗歌真谛其实就是创新(至少我这么认为的),而创新是永无止境的。
管他们说什么“流派”、什么“主义”,我只写我自己的。我不仅不会向别人的观念趋同,还在尽可能地拉开距离。如果我这儿也有什么主义的话,恐怕只有一个:个人主义。真正的诗歌应该是个人主义者的事业。只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