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由身后抱住她,混着她的哭声,一千遍、一万遍小声地泣碎,“明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而明珠只如一个孩子,咧开双唇,眼泪无绝,声音嘶哑,将鬓上的珍珠步摇晃荡得似颠簸的万丈红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同样是一千遍、一万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她大概找不到答案,只看到天似一块扣下来的暗板,揿着她不断坠落,她在里头旋裙乱摸,只触到冰凉的四面孤墙,无光无门……
漫长的一夜长如蹉跎不尽的年岁,明月照过所有碎梦幻影后,而今终于轮转至此。透过明瓦照进这样一扇离窗、一座断室、一方悲帐、一对别人。桂香萧索,梅香暗沉,只有毫无声息的沉寂,伴着明珠偶尔的啜泣。
她是由宋知濯抱上床的,二人合衣躺着,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脊梁,一臂横在她胸前紧握住她的手。寂静中,宋知濯觉得自己的心寸寸渐老、缕缕成灰。
“明珠,明珠……。”他呢喃着她的名字,手上一遍遍揉捏着她的手,万言其中,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明珠听见了,将兜着万千泪水的眼睛阖上,只觉昏沉欲坠,渐渐地,就真跌进一个黑梦长乡。
梦里是四方的迷雾,脚下只见得方寸,像宋府花园内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扬州长巷中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她已变作哪个四处寻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门户,却每扇门都紧闭无声,前方的灯笼亮着隐约飘摇的光,她走过一盏、又一盏,徒劳无果,仍旧寻不见家门……
再醒来,已是一个高炽烈阳的天,一连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却格外晴明。院墙上扑着芳画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树如昨、长亭依旧、木槿篱障,只有外间一桌子的玉鲙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却闻得有叮咣作响的碗筷之声,明珠拖裙而出,原来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满腮,不停地夹了冷硬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见她,扬起一个苍白枯败的笑脸。
“吃这个做什么?”明珠亦笑,眼内微红点点,却不再能落泪,好像眼泪早于昨夜落尽,只剩一种万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饿了,再叫人做了来就是。”
他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摇首一笑,扫尽冷宴后,拔座起身,一副干哑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儿不上朝,要拿离书去交给父亲除籍。”他顿一瞬,隔着几丈望向她,哑笑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千万记着,不论谁来问你,都要讲与我无瓜无葛!记住了吗?”
“记住了。”明珠半懵半怔地点着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
说罢一个回首踅入内,一个跨门过庭院,老红木的两扇门扉,隔开天涯两端。
宋知濯怀揣合离贴,一路循北而去,乱红飞花中,愁绪潇潇,他掩了面色,踅入那院儿。瞧见宋追惗正在外间用早饭,一身暗红朝服,身后榻上墩着官帽,长翅像两条展开的陌路。不知为何,瞧见他面前四五碟肴膳、墙下立着的丫鬟,骤然觉得他似富贵极乐中一个孤独的行者。
听见动静,宋追惗接过丫鬟递过的手帕揩揩嘴,指给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换,来做什么?”
“儿子今儿告了假,有件事儿要去办。”宋知濯并未入座,从怀内掏出冷金笺贴递予他,“请父亲过目,父亲若无异议,便替儿子勾个姓名,儿子好拿到衙门去下籍。”
丫鬟奉茶进来,又有四五个收拾案桌,却声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开帖子细看,一双眉越拧越深,“好端端的,怎么要和离?我瞧着那丫头虽然无甚家世,性子却好。况且你二人又是患难夫妻,你身子不好时,还亏得她悉心照料,我瞧着你们也算和睦,怎么就过不去了?”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和离。”宋知濯深行一礼,端正坐在下首,“父亲见笑,儿子有些儿女情长了,景王虽是天命所归,但儿子只怕万一。万一事败,岂不是要牵连一家?咱们一家同根同脉,骨肉难分,自不在话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是因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们家来的。她原本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一生漂泊无依,嫁给我还没多久,反叫我连累丢了性命,我心里难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将她娶回来是一样的。”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来笔,果真属上名字递回与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缘分二字,难循其道,你想得没错,可世间之事,尤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开花败自有规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脚步略迟,声音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你以为她会等你,或是你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其实不过是你自以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愿呢?”
言讫,那一袭晦涩的红步入艳阳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绕过太湖石,又过秋海棠。宋知濯其后望着,顿觉此秋萧条。
待他吩咐完明安带了帖子以及婚书到衙门下籍后,又踅回自个儿院内,只见风刮得满院落叶,阳光将桂树扑进窗内,树荫斑驳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离愁别绪如风骤去骤起。
窗影内,她已经换了衣裳,天水碧的轻绡留仙裙,湖蓝的绉纱掩襟褂,边上所压湛蓝的边儿,上绣连枝喇叭花儿。头顶挽了半髻,胸前坠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其间用粉缎裹挟,干净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见她搁在案前的那个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来时那样空荡。这一刻,他灰烬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炉内沉淀的香灰,反复被烧得更轻、更薄。
他胆怯地站在长亭下,不敢进去面对既定的分别。倒是明珠,望见他,便遥遥冲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进来,指他在对面坐下,尔后是一长篇嗈嗈囔囔,“我今儿就走了,你,好好保重。……但我想劝你,以后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别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妇儿,你可别忘了。你不必担心我,庙里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气,替人家扫洗打杂的,总能混口饭吃。你的银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负你的好心,只是我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身上银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来不太平,但我拿了几个碎银子,在外头租一间屋子总要用的。”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