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伸得太长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认为他是忠奴,吕惠卿要借他来打击异己,两府又颇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没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气焰嚣张。李宪虽然远在陕西,但他的家属亲戚都在京师,正好在皇城司探事范围之内,谁都难保家里没有人有个不法之事,若每一桩不怎么光彩的事情都被报到皇帝耳里,日积月累,凭谁也受不了。更何况他在外领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宪虽然心知石得一这样下去必定没有好下场,但他却也绝不愿得罪他。
当下他只是静静伏在地上,听石得一回报道:“回禀官家,贱臣等奉敕至御史台狱问话,依圣旨,无他人在场。臣问:可知罪?唐康答:罪臣知罪。臣问:为何擅调禁军?唐康答:事起仓猝,不得不尔,若待请复,必贻误军机。臣问:田烈武、赵隆、李浑为甚竟予兵给你?唐康答:田烈武有忠义,且与罪臣有旧,故不惜死;赵、李实不知情。臣问:为何擅杀降?唐康答:罪臣非敢杀降,是擅杀叛卒。一则激于义愤,一则恐兵力不足,贻为后患。臣问:田烈武、赵隆是否知情?唐康答:田、赵实不知情,谢罪折子所言,无一字虚言。罪臣死不足惜,愿陛下勿轻西南夷。臣问:为何令章惇代递折子?唐康不答。臣又问,唐康答:罪臣恐通进银台司附宰相,见臣之名而不肯进呈。又言,若西南之事,有一字虚言,愿受族诛!”
赵顼沉着脸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不由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族诛?他当朕是汉武帝么?”
石得一正悄悄抬眼看皇帝,却见赵顼阴冷的眼神扫了过来,他连忙把头又伏下去,听皇帝冷冷地说道:“他这点罪,两府议上来,至重不过是编管。恩自上出,朕还能给他加刑不成?看在文彦博、石越面上,总还要给他加恩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急于一时了。禁军兵变、主帅病殃、泸州失陷、提督兵败战死……难不成一夜之间,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还是有人危言耸听,总是要查个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议他的罪不迟。他调兵擅杀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耸听,构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并没有发问,李宪与石得一都不敢接话。但连头带身体趴在地上,却正好能掩饰住李宪的表情。他现在已经更加清楚地知道,这场权力斗争,已经是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口。无论是哪一方最终取胜,朝中现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继续下去,紧接着一定是一场堪比熙宁初年的大罢黜。也许比那还要残酷无情。
“李宪。”
“贱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虚实,可曾见到、听到些什么?”
李宪仿佛感觉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阴冷地盯着自己的后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当即回道:“贱臣奉旨陕西差遣,非份内之事,不敢以闻。”
皇帝那里沉默了。李宪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他扑来,他顿时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将那日文彦博府上会议之情形,早已详详细细专折以闻,再加上唐康的折子,还有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皇帝心里若不起疑心,那是断不可能的。
他面前的这个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瞒。
李宪不禁羡慕起那些士大夫来,士大夫可以躲在礼法的背后,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却是个内侍,“不管闲事”是对的,但是皇帝派他们出去,就是让他们做皇帝最亲信的耳目,若是听到的、见到的,都不肯以闻,皇帝心里要做何想法?
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悔意。
“官家,贱臣以为,而今益州最要紧之事,还是要尽快压服西南夷之叛乱。”李宪试图将功补过,“今灵夏大定,秉常虽存,吾扼险而守,以水泥砖石筑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战之师,王师虽进取不足,守成则有余。西贼已不足为虑,此正是朝廷观兵燕赵,收复故土,复仇雪恨之时!西南夷不过跳梁小丑,既便唐康所言是虚,朝廷为此耗费国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实,为防万一,更须趁早镇压西南叛夷,否则内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练兵之意!东南兵与河朔兵久不经战阵,朕欲使之小试于西南,使将士经战阵,而后方可大用。”李宪虽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却明显听出皇帝的语气已经缓和。他心里略略放宽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复是什么?这是公开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紫衫是宋朝军人的服装之一。司马光痛恨民风孱弱,石越鼓吹恢复配剑古风,在这样的气氛下,皇帝也终于可以经常着戎装见臣下,但李宪却知道,皇帝的想法与司马光、石越还是不同的。后者也许只是单纯为了改变社会风气,但是皇帝想的却是“赫赫武功”!大宋自开国以来,便无时无刻不想收复燕云故土,皇帝变法图强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终的目标,都是指向北方。这是大宋君臣解不开的心结。但现在,无论益州的情况究竟如何,显然那里都已经绑住了皇帝的手脚。
赵顼没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两个宦官,他有点心烦意乱。来回不安地走动几步,他说一半是心里话,调河朔禁兵入蜀作战,自然是有练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赵顼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向辽国报仇的。所以,尽管财政困难,河北的边防从来不敢松懈,火炮也是优先供应给两北塞防。薛奕几次请求要在海船上安装火炮,都被他否决,原因就是赵顼认为海外始终只是海外,而幽蓟却是“中国故土”。对于赵顼来说,南海也好,海外贸易也好,始终只是一个财源。他的抱负,他的理想,始终是北方的那块土地。
但是,此时,赵顼感觉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条不紊地打着如意算盘,却被人忽然从中横插一手,将算盘搅得一塌糊涂。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间,却有告诉他,那里已经处在大叛乱的边缘!
赵顼心里充塞着恼怒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这种感觉,尤其让赵顼感觉到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兴之主,他收复了河西,把西夏赶到了贺兰山以西;他的统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给辽国与西夏那屈辱的岁赐;他的疆域,远至万里之外的凌牙门,大宋成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让高丽几乎沦为半附庸的属国!
大宋今日之盛况,是安史之乱以后,中国未有之盛世。而他赵顼,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