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她把一只脚贴在我的脚外侧,我们通过这样微妙的身体接触让彼此的心灵建立沟通,分摊着山谷下传来的巨大恐惧。此时此刻,这个才认识几分钟的女人就像我的亲人或情人,我们相依为命,共同度过这可能会影响我们一生的这个下午。
我用望远镜开始对梅头坳进行搜索,镜头里的影像随着焦距的调整慢慢清晰起来。
梅头坳谷底很宽敞,中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溪,小溪一直往东流淌,溪水汇到山边的惊龙潭,惊龙潭水再往山下流去,在后山形成一条瀑布,就是当地著名的景点小龙须瀑布了。
四万人在这个山谷中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没费太多周章,这个屠宰场的全貌基本就收于眼底。惊龙潭与山脚之间有一排石楠林,积雪压盖下的茂密树林中,可以看到林中黑压压攒动的人影,周围到处站着荷枪实弹身着黑色军服的士兵。这些士兵两手端着步枪,紧张地盯着林中的这些战俘,他们全身着黑,看上去就像一群 不祥的乌鸦。
我继续调近焦距,看到小树林中被押着的全是男子,每个人的手都被反绑在背后,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恐。在明白自己接下来的 命运后,有些人直接吓得瘫倒在地上,还有的人眼神呆滞地坐在地上,穿着乌黑军服的士兵用脚狠命踢着、用枪托砸着,嘴巴里骂骂咧咧地逼他们站起来。一些同样一身黑衣的女军官带着大檐军帽,穿着黑色的短裙和长筒高跟靴,腰间别着手枪,在人群的外层踱步,不断呵斥叫骂、用一米多长的直鞭抽打着这些可怜的战俘,使唤着士兵们维持着秩序。
视角从树林开始沿着山脚逆时针转出,映入我眼帘的是西边山脚下一排被绑着手脚连成一串的男子,他们被两名全身穿着黑色军服的持枪士兵连拉带踹往前驱赶到已经挖好的一个长条深坑中,然后一个个被强迫着跪倒在坑中。我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就不忍再看下去,于是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往山谷的另一个地方看去。这样已经挖好的深坑还有十来个,在旁边一些地方,还有士兵用铁锹和铁镐持续在挖坑中,而被连成一串串的战俘也不断地从树林里被牵出。
士兵们全部穿着深黑色的军服,这是特务局的标准制服,黑色的钢盔上带着的诡异蛇形徽章是特务局的标志,仔细看一定还会看到徽章中的骷髅图案,我很难想通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怎么会选用这么狰狞可怖的徽章构图,透出令人极为厌恶的阴邪黑暗感。
特务局的行动队还被人叫做黑衫军,厌恶的人会暗地里称他们为骷髅局或者毒蛇局。特务局成立时间并不久,他们行事隐秘,神秘莫测,平时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们,今天是我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近距离观察到这么多特务。虽然见到的特务不多,听得却不少,我不仅听了坊间很多关于他们残暴无道的传言,更是从归档的卷宗里了解到很多他们无法启齿的龌龊勾当。
他们就像一群地狱来的妖魔,令我十分厌恶,同时,我对他们隐隐地恐惧感也从心底升起。望远镜里出现这些黑衣特务的时候我尽量快速躲开,我只关心那些在待宰等死的可怜俘虏们悲惨的 命运。
我要尽量多看一点,把他们焦灼绝望的眼神记在心里,根据这些见闻写一份详实的报告,等待一个成熟的机会公布出来。
从没见过杀人,今天却把几辈子的份都补上了。又一阵枪声在山谷中响起,接着是有人纷纷倒下的声音,然后树林中响起了一阵骚动,这个过程在这个冬日的雪天中不断重复上演,这样的屠杀小组还有十几队,分布在山谷的各处。
梅头坳里的溪水泛着红光,惊龙潭本来墨绿的水色,现在也被 鲜血染红,呈现一种非常污浊的色彩。我仿佛看到了山谷中飘荡着很多灵魂,他们在和飞雪共舞。人的生命在这里分文不值,就像一堆垃圾似的被随意遗弃,灵魂就这样与肉体分离。
我的心情寒冷如冰,泪水不禁挂满了脸颊,热泪流过冰冷的皮肤然后迅速地变成一串冰渣子挂在下巴上。
这令人发指的屠戮让我悲愤得发抖。
用脚勾着我的女人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的悲伤,在一边呜咽起来,她哭得越来越悲痛,让我感到更加心酸了。
“不要哭了......”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用什么言语,而我自己的眼泪却无法控制地畅快地流淌着。由于眼泪和鼻涕塞住了鼻孔,说话变得含糊不清。
“嗯。”她慢慢安静下来,然后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
“别伤心了......”她用衣袖擦着我脸颊上的眼泪,然后恨恨地说:“这群 禽兽,我们要记录下来,迟早要他们算帐。”
除了石缝外漏进来的几束光,洞内一片漆黑,虽然我看不见女人的样子,内心却觉得和她十分亲近,我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会的,他们一定要付出代价。”女人把身体贴在我的背上,我们就像一对情侣相依相成,在患难中无言地 交流着心声。虽然,我们认识才不到半小时,彼此不了解对方,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此刻两颗心却是在一起的。
梅头坳已裹上银妆。 厚厚的浊云隙缝里漏下冬天的日光,东北风呜呜地吼叫,夹着鹅毛大雪在旷野里肆虐、奔跑,仿佛是飞舞的锐利的剑气,刺穿了在雪天里蜷曲着的愁眉紧锁的人们稀薄的单衣,他们暴露在衣服外的粗糙脸皮被它划了一刀又一刀,难熬的疼痛,但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那又算得了什么喔?相对于 人生最可怕的死亡而言,等待它的过程可能更加折磨人。
对这些安坐待毙的人来说,哪怕看到只有萤火虫般暗淡的火星都足以成为他们心中的希望。现在的我,可能就是身后紧紧贴在我的背上体如筛糠似的女人的心里依托。她似乎忘记了我们彼此之间甚至连姓名都还没通报,连来到这里的理由都夹杂着满口的谎言。我觉得背后贴得越来越紧了,对我来说这同样是心理的一个宽慰,一定程度上舒缓了我紧张的心境。
我想转过身抱住她,让她停止战栗,让波涛中颠簸的这叶小舟停靠在我的港湾中,但我忍住了没有这么做。
“等下我能用你的相机拍些照片么?我想留点证据。”我语气变得坚定。在一个弱女子前我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强。
她沉咛了几秒钟,似乎才醒过来,轻轻地道:“是的,要拍些的。我不敢拍,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