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似的那么得意。帽子在右手里拿着,他穿着一身刚刚作好的藏青哔叽中山装。胸前戴着教育局的证章,刚要迈门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证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长。今天他特别得意,因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长的资格,去见日本天皇派来的两位特使。
武汉陷落以后,华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弃武汉,甚至于放弃了南京,而决不撒手华北。可是,华北的“政府”,象我们从前说过的,并没有多少实权,而且在表面上还不如南京那么体面与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来两位特使,给北平的汉奸们打打气,同时也看看华北是否象军人与政客所报告的那样太平。今天,这两位特使在怀仁堂接见各机关科长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布天皇的德意。
接见的时间是在早九。瑞丰后半夜就没能睡好,五多钟便起了床。他加细的梳头洗脸,而后穿上修改过五次,一缺陷也没有的新中山装。临出门的时候,他推醒了胖菊子:“你再看一眼,是不是完全合适?我看袖子还是长了一,长着一分!”菊子没有理他,掉头又睡着了。他对自己笑了笑:“哼!我是在友军入城后,第一个敢穿出中山装去的!有胆子!今天,居然能穿中山装去见天皇的特使了!瑞丰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
天还早,离见特使的时候还早着两个多钟头。他要到家中显露显露自己的中山装,同时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见特使——这就等于皇上召见啊,诸位!
临上车,他教小崔把车再重新擦抹一遍。上了车以后,他把背靠在车箱上,而挺着脖子,口中含着那只假象牙的烟嘴儿。晓风凉凉的拂着脸,刚出来的太阳照亮他的新衣与徽章。他左顾右盼的,感到得意。他几次要笑出声来,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许笑意轻轻的发散在鼻洼嘴角之间。看见一个熟人,他的脖子探出多长,去勾引人家的注意。而后,嘴撅起一,整个的脸上都拧起笑纹,象被敲裂了的一个核桃。同时,双手抱拳,放在左脸之旁,左肩之上。车走出好远,他还那样抱拳,表示出身分高而有礼貌。手刚放下,他的脚赶快去按车铃,不管有无必要。他得意,仿佛偌大的北平都属于他似的。
家门开了,他看见了那个矮子。他楞了一楞。笑意与亮光马上由他的脸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险。他的胆子很小。“进来!”矮子命令着。
瑞丰没敢动。
高个子凑过来。瑞丰因为,近来交结了不少特务,认识高个子。象小儿看到个熟面孔,便把恐惧都忘掉那样,他又有了笑容:“哟,老孟呀!”老孟只了头。矮子一把将瑞丰扯进来。瑞丰的脸依然对着老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着脸说。
“抓谁?”瑞丰的脸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丰动了心。哥哥总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强的笑着说:“呕!我们哥儿俩分居另过,谁也不管谁的事!我是来看看老祖父!”
“进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丰转了转眼珠。“我想,我不进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丰的腕子:“进来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与矮子的责任便是把守着大门,进来一个捉一个。“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老孟!”瑞丰故意的躲着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长!”他用下颏指了指胸前的证章,因为一手拿着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匀不出来。“不管是谁!我们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劲,瑞丰的腕子有疼。
“我是个例外!”瑞丰强硬了一些。“我去见天皇派来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请你们去给我请假!”紧跟着,他又软了些:“老孟,何苦呢,咱们都是朋友!”
老孟干嗽了两小声:“祁科长,这可教我们俩为难!你有公事,我们这里也是公事!我们奉命令,进来一个抓一个,现在抓人都用这个办法。我们放了你,就砸了我们的饭锅!”
瑞丰把帽子扣在头上,伸手往口袋里摸。惭愧,他只摸到两块钱。他的钱都须交给胖菊子,然后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儿。手摸索着那两张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着说:“老孟!我非到怀仁堂去不可!这么办,我改天请你们二位吃酒!咱们都是一家人!”转脸向矮子:“这位老哥贵姓?”“郭!没关系!”
韵梅一劲儿的哆嗦,天佑太太早凑过来,拉住儿媳的手,她也听到了门内的那些使儿媳哆嗦的对话。忽然的,她放开儿媳的手,转过了影壁去。
“妈!”瑞丰只叫出来半声,唯恐因为证实了他与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脱。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两个人,而后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着二十块现洋的手帕来。轻轻的,她打开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现洋。六只眼都象看变戏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发亮的,久已没看见过的银块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来;他厉害,所以见了钱也特别的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着十块钱,放在他们的脚旁。她不屑于把钱交在他们手里。
矮子放开瑞丰,极快的拾起钱来。老孟吸了口气,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拣钱。矮子挑选了一块,对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了听。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见了,好东西!”瑞丰张了张嘴,极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着空手帕,往回走。拐过了影壁,她和儿媳打了对脸。韵梅的眼中含着泪,泪可是没能掩盖住怒火。到祁家这么多年了,她没和婆母闹过气。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会说话,而只怒视着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墙,低声的说:“老二不是东西,可也是我的儿子!”
韵梅一下子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瑞丰跑出来,想赶紧上车逃走。越想越怕,他开始哆嗦开了。小崔的车,和往日一样,还是放在西边的那棵槐树下。瑞丰走到三号门外,停住了脚。他极愿找个熟人说出他的受惊与冒险。他把大哥瑞宣完全忘掉,而只觉得自己受的惊险值得陈述,甚至于值得写一部小说!他觉得只要进了冠家,说上三句哈哈,两句笑话的,他便必定得到安慰与镇定。不管瑞宣是不是下了地狱,他反正必须上天堂——冠家就是他的天堂。
在平日,冠家的人起不了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