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无馀物。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
绿色端砚,甚有神采,砚上馀墨未干。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东
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
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
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
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
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
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
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
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
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
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已,举笔舐墨,依
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
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
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
本,付与守门官吏嘱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
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赍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
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嘱付,没有纸包相送,那个与他禀话,
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
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
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
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
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
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
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单
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
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
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
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
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
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
领饭。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待以师生之礼,手下茶。荆
公开言道:“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莫错怪老夫否?”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
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
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心下
愈加不服。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
荆公送下滴水檐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
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
阳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
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
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
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
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选良时吉日
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方到。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
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
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
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
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慥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
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慥问道:
“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
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
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
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
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穀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
头。假若连头俱不,一生无恼亦无愁。”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
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
何况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