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
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
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
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
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
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
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
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
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
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
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
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
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
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道:
“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
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
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头拍手道:“我说
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
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
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
始能近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
“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
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
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
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
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
‘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
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
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
“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
“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
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
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
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缀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
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
“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
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
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
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
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
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
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
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